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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台北北區營業處  黃甘杏

大雨傾瀉如注,雷聲轟隆不已,媽媽昏倒在地,玉米四散,血從她的額頭噴出,立刻被雨沖開,滿地是腥紅的血,我張開雙臂站在雨中不斷嘶號:「媽媽!媽媽!」 ----


那是我經常重複做的惡夢。每晨汗涔涔醒來,床上的母親早已不見身影,只是廚房不斷傳來烹煮玉米的忙碌聲響。


爸爸過世時我才四個月大,對他完全没有印象,可是大我五歲的哥哥說,媽媽從爸爸過世起就不曾哭過,她只是沉默地咬著牙,種玉米、煮玉米,然後用板車把裝在鋁桶的熟玉米推出門,沿街叫賣。每天早上我呆楞地蹲在門崁邊,看著她鏟起大把的玉米放進木桶清洗,然後撈進大灶的熱水中燜煮,通常没等到玉米煮好,我就抓著桌上的兩塊錢,揹著書包上學去了。


哥哥總是比我早起,他幫媽媽煮飯、煮菜,自己裝好便當然後上學。我寧可餓死也不要帶那寒酸的便當去讓同學取笑,所以媽媽每天給我兩個銅板,一個銅板到廟口前吃菜粽當早餐,一個銅板在學校買麵包當午餐。


上了小學以後,我就知道有個不識字、沿街粗啞地叫著「番麥(台語:玉米)!番麥!」的媽媽有多丟臉,她總是穿著及膝鬆垮的花褲子,裹花頭巾戴頂斗笠,不論冬夏,脚上就是一雙黑膠鞋。有一個下午學校舉辦母姊會,同學的媽媽都裝扮美麗整齊,到校來看她們孩子的成績和作品,只有我的媽媽照樣裹頭巾戴斗笠,著花褲和黑膠鞋就進入我的班上。當她對級任老師說:「阮係阿妹仔的媽」時,全班哄堂大笑,我氣得紅著臉跑出教室,媽媽揹著我的書包在後面追,我狠狠地對天發誓,再也不讓她進我讀的學校。


從此以後,同學常模仿媽媽來恥笑我,回到家我對媽媽更沒好氣,我不肯喚她「媽媽」,她也知道我氣從何來,當然她再也不會去參加我的母姊會和畢業典禮了。


有個星期天,哥哥因為要準備聯考不能跟著媽媽上街賣玉米,媽媽要我同她出門,幫她算錢、找錢。我板著臉生著悶氣啥也不做,任由她多找了別人錢,吃了虧,我始終不哼一聲。


近午時分,濃厚的烏雲迅速黑了天際,隔壁的菜販,邊收拾邊叫我們也快走,免得大雨來時跑不及。媽媽堅持要多賣些,等到豆大的雨點傾注而下時,我們才手忙脚亂地收攤。大雨谤沱中,媽媽彎腰挑著那兩擔玉米沿街快步跑著,我追在後面,眼睛不斷地進水,簡直睜不開來。突然一輛摩托車撞過來,我還來不及喊叫,媽媽已倒地不起,斗笠跌在旁,黃色的玉米撒落滿地,接著我看到血從媽媽蒼白的額頭汨汨噴出,很快又被雨沖開,然後滿地是腥紅的血,我站在大雨中驚恐地吼叫著,卻没人來救我們。


「媽媽!媽媽!----」我搖不醒媽媽,只好奮力拖著她到最近的商家求救。


媽媽在醫院醒來後,滿臉愧疚看著我,然後向我伸出手,我冷冷地退向後,更加怨恨她了。我恨命運對她的無情,恨她讓我如此無助,恨她以如此卑微可憐的方式養活哥和我。


上了國中以後,我不顧一切發了瘋似的讀書,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考試和美好的成績上,考上女中時,媽媽為了籌學費,賣掉了一半的玉米田。


我很明白自己的處境,大學終於考上免學費且有工作保障的師大。媽媽高興得在市場上請人吃免費的玉米,當別人恭賀她:「苦日子快結束」時,我看到她挽起袖子擦著眼角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下眼淚,而且是愉悅的淚水。鬢白稀疏的髮絲,緊臨著雕刻般深邃的魚尾紋,瘦削黝黑的母親原來已如此蒼老,我是怎樣地折磨著她啊!


上台北時,媽媽在車站把一疊發皺的鈔票塞入我手裏說:「我早就知道妳是個有出息的孩子,到台北不要太節省,該吃就吃,該用就用,身體自己要顧好!」


媽媽從來只會叫我注意身體,什麼體己話也不懂得說,但是我感覺到一股暖流鬆動了我心頭某個堅硬的角落。


進大學後,我開始拓展美好的新鮮人生活,學跳舞、忙社團、交男友,把自己變成了系上活躍的靈魂人物。


學校畢業後,我不顧媽媽的反對趕著結婚,因為我懷孕了。我的丈夫是另一所大學早我二年畢業的學生,我分發到台北縣一所國中教書,他剛服完兵役卻找不到理想的工作,整天端在家中,脾氣越來越暴,和婚前完全走樣。


隨著懷孕週數增加,我的身體越來越笨重,但為了買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好讓孩子出生後有個舒適的家,下了課我還兼家教,回到家看到只會癱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丈夫,難免怒由中生,漸漸地我們争吵次數與日俱增,他說:「孩子是妳自己要生的,可別推到我身上!」


婆婆說他是長子,從小就是這樣任性,誰叫我婚前不看清楚!


吃足一天一夜的苦頭生下兒子後,我付清醫院的費用,讓哥送我回家,坐月子期間,我的丈夫經常不在家,連奶粉都是我打電話請同事代買過來的。媽媽從鄉下到台北來看我,卻被婆婆嘲笑她不識字,穿著太丟臉,第二天就氣得又回鄉下了。我抱著初生未久的兒子,站在門口望著媽媽蹣跚離去的背影,悲從中來,感覺就像那次媽媽在大雨中昏倒,我求救無門的情景。


夫家一直很鄙視我娘家的窘境,因而媽媽早料到我會有這麼一天。哥哥說我出嫁那天,禮車將離去時,鄰居教媽媽趕緊拋出手中的摺扇,象徵女兒嫁出去就像潑出去的水不再回來的習俗。媽媽不得已拋出手中的摺扇時,低聲對哥說:「女兒是我生養的,只要她到夫家過得不好,我必定留有一口飯等她回來吃。我是没讀過書,不過我的家永遠是她的家!」


婚後,物質生活勉強可過,精神生活卻是百般磨人。在學校裏我是個認真負責、家長稱讚的好老師,回到家則變成不折不扣的女佣,經常還要忍受丈夫的辱罵毆打,最後他就以離婚當威脅,並且揚言只要離了婚就別想見兒子。我的忍氣吞聲,都是因為捨不得年幼的兒子。


終於還是離了婚,哥哥和媽媽帶著遍體鱗傷的我,走出那個充滿陰霾的家。事後每當憶起分手那天,剛學會走路的兒子站在門口伸手喚媽媽的情景,我簡直痛不欲生。


我請了長假回鄉下,盡日想念我的兒子、哀慟自已悲慘的命運,以及給家人蒙上「離婚」名聲的愧疚。鄉下藏不住事的,媽媽只是小心翼翼地守著我,惟恐我尋短。


有天晚上,我聽到媽媽對哥哥說:「管他離婚壞名聲?我只知道我辛苦養大的女兒不必給人折磨至死!生得漂亮、有學歷、有一份好工作,我們還怕會餓死?這幢老房子、這畦番麥田,永遠是你和阿妹的家。」


那夜,媽媽在客廳誦藥師經到夜深,她不識字卻能跟著錄音帶背誦藥師經:「願我來世得菩提時,若有女人,為女百惡之所逼惱,極生厭離,願捨女身,聞我名已,一切皆得轉女成男,具丈夫相,乃至證得無上菩提。」


我走近媽媽問:「自古以來,當女人都很可憐吧?否則藥師佛為何發願,要讓女人來世不再為女人呢?」


「女人很苦卻很堅強,女人在的地方,就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家,阿妹,妳走得再遠,這個番麥田還是妳的家,妳儘管住下來。離婚不過是人生一個小故事,將來妳還可以創造更多、更好的故事。」


「媽,妳比我更像老師!」我流著淚,第一次把頭埋進媽媽暖的懷裏,媽媽伸出被歲月輾得粗糙無比的手,輕輕撫著我的臉,像個女神般撫平我的痛楚和傷痕。


我是教學生知識的老師,媽媽卻是教我堅強的老師;我失去自己打造的家,卻幸運地回到一個永遠接納我、可以讓我重新出發的家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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